县城东北角有个奇怪的乡——黄长乡,黄长乡原来并不叫黄长乡,而是叫黄泉乡,这个“泉(山下一个泉字)”字虽然有些怪异,即使不认识这个字的人,也能准确地发出这个字的音,毕竟老祖宗早就教过我们:一字认半边,不会错上天。这使得这个乡的名字看起来怪怪的,念起来更觉得瘆人,怎么会有叫这个奇怪名字的乡镇,到了这里就是到了黄泉?这也难怪解放前,当地的老百姓把乡政府叫成“地府”了。
说起这个乡的由来,老人们倒是显得有几分自豪,往往会摸摸胡子,以一句“据说,很久以前……”为开场的宣讲会。老人们会告诉你,乡里最早有人的时候,大约在五代十国之前,也就是黄家人自认的祖宗黄皓,黄皓此人是谁,也许大家不知道,但要说到他的老爹黄巢,估计只要有点历史知识的人没有不知道的,毕竟他老人家以一已之力,掘通了唐朝末路最后一公里,为五代十国的混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。再加上宋江的那句反诗:他时若遂凌云志,敢笑黄巢不丈夫。便足天下读书人知道了黄巢。为什么黄泉乡的黄氏族人不以黄巢为老祖先,估计多多少少有点不想让自己的族人和反贼沾上关系,而以黄皓为祖先,如果不是很熟悉历史的人,肯定也就联想不到黄家人与反贼的关系,更不会让人觉得黄家人都是吃人的妖怪,这样也能让后代人有个说辞。
虽然黄家老人不愿说自己是黄巢的后代,但提起“浪荡军”时,却会肃然起敬,在没外人的时候,说起这三个字,往往要求所有人都站起来,因为不管这支军队如何,后人如何唾弃他们,却是“浪荡军”的人,让他们得以生存至今。据说是“浪荡军”中一名王姓的谋士,在黄皓被抓之前,拼死把他某个小妾所生的两个儿子带了出来,又在黄皓及其妻妾被屠之后,辗转千里把他们从湖南带到了现在的这个地方。
最初到这里时,这里没什么人烟,加之这里还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,估计这王姓的谋士考虑到如果出现什么意外,便可带着孩子暂时逃到山里去,就在山脚下一处泉水边上安了家。由于那时这里还没有名字,王谋士便以泉水为名,又怕后人忘了自己是黄家人,便给把此地称为“黄泉”了。王谋士后来也死在了这里,两孩子便将自家的恩人葬在了山后的一个坡上,并把那个坡叫成栖凤坡。哥哥为了纪念这位救命恩人,便自己改黄姓为王姓,每缝王谋士忌日,便以其后代来祭扫先人。后来栖凤坡更成了村上的坟茔地,听说解放战争时还有一位烈士团长被安葬在这里,多少年了,也没见过有后人来祭奠。解放后,这里便以黄长乡为名,不过山下村子的老人还是愿意把自己的村叫黄泉村。也不知道是为了纪念祖辈,还是坚持什么。
栖凤坡后面都是树,各种树,高的低的,密密麻麻地盖住了大地,还有大片的地方长满了竹子。山上没有什么大型的猛兽,只听说有人在山上抓到过野猪。各类鸟雀自不必说了。每到战乱或饥荒年景,更有不少人往山里跑,山虽然不大,也能多路几圈不是,竹笋、木耳、蘑菇也是不少,再加上兔子、野猪、獾子什么的,倒在饥荒年景救活了不少人。离栖凤坡二三里的地方,有一条河,由于河底有很多沙石,大伙都习惯地称为流沙河,搞得您西游记似的,只不过从没在河里看到过沙僧而已。虽然没有沙和尚兴风作浪,倒也生生把黄长乡分成东西两半,东一半是山,西一半是地。只有在上游河道比较窄的地方有一座桥,成了东西两地唯一的通道。桥不宽,大约够两辆平板车同时通过。也刚好满足了种地的要求。西边地倒也不少,不过没什么人耕种,只在有渠的地方,一片一片的种满了庄稼。最大的一片有六十亩,于是大家便习惯把西边叫六十亩,当然六十亩也把那些不是六十亩的地方都包了进去。按理说,生活在西半边的人更方便,至少每天到田里去的时候,可以少走六七里的路,奇怪的是,好像大家都不愿生活在西边,宁愿每天绕道六七里地去种田,也没有人在西边的土地上盖房子。或许生活在西边太寂寞了吧。
一条不宽的公路从六十亩中间穿过,说是公路,不如说是运粮道更合适。因为这条路最初就是东边下地收粮留的。现在成了通往镇上和县城的唯一公路。
黄泉村拢共四十几户人家,有三十几户不是姓黄就是姓王,两姓是不通婚的。因为原本两家就是一家人。其余十来户不同姓的,都是后来搬到这里的。村长也姓黄,当然得姓黄,要不然村上最大的两姓都抬不起头来。
解放后,按乡里的统一要求,在栖凤坡下建了个大队部,说是大队部,实际就是用几根竹子搭起来的棚子,四周也用竹子转起来,多少能挡点风。乡里有领导来的时候,大家便按要求到这里来开会,后来倒是成了大家聚会的地。于是全村一起动手,把大队部前面的空地挖平了,做成了一个广场。说是广场,其实就是晒粮的场(cháng)。大队部平时也没啥人,村长和大伙一合计,让村里的十几个孩子集中到这里,让村里做过私塾老师的黄秀才来教大家认字,村长还把黄秀才上报给乡里,成了村上唯一的老师,二十个学生大大小小的,分成了三个年级,都由黄秀才一个人教着。后面还空出好大一块地,大伙干脆把村上唯一的老牛养在了里面,于是大队部变成学校加牛棚。
这样的村在乡里有二十几个,没什么特别的地方,大伙按乡里的统一要求,让种地就种地,让出工就出工,只要乡里说啥,村长就说啥,大家只是埋头跟着做,从没人提出过什么反对意见,好像是祖上的那次反叛耗尽了黄姓所有的勇气。甚至在民国时期,也没见过村里人的反抗,大抵老人说得太多,让年轻人觉得自己能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幸运的了。
村长黄保国是读过书,上过战场的,不过只上了一次,就受伤复员了,复员后就接替了他侄儿当了村长,他侄儿叫黄联贵,虽然是侄儿,可年龄比黄保国大了二十多,这在乡下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。黄联贵快都快七十岁了,刚好退下来享福。
黄保国上还从战场上带回了个媳妇,叫于翠屏,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,听说全家都没了,在黄保国复员回家的路上遇上的,见黄保国人实诚,年纪也相当就跟着他回到了村上,成了黄保国的媳妇。媳妇就是普通的媳妇,说不上漂亮,也说不上丑,反正就成了家了。不过一直没生孩子。三年前村长去乡里回来的路上,倒是捡了个男娃,带回了家,由于夫妻俩年龄也大了,不可能再生孩子,便把这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一样,还给孩子起了个响亮的名字:黄思进。
思进从小便不太哭闹,喝饱了米油(煮米粥最上面的一层)就呼呼大睡,搞得夫妻二人觉得孩子是不是有问题,还特地带着黄思进去了趟县城里的大医院,结果来回花了两天时间,医生检查说这孩子没问题,就是有点懒,不太愿哭而已。夫妻两只好作罢,带回来,用米油和红薯这么养着。今年已经三岁多了,由于捡到他时包裹里没有留下什么东西证明孩子多大,所以具体多少岁,村长也说不清楚,反正自己养了三年。孩子长得很水灵,至少比村上其他孩子水灵,就是不怎么讲话,最多喊着爸爸和妈妈,其他的就不愿多说。其他孩子到处跑的时候,黄思进总喜欢坐在角落,睁着一双大眼睛远远地看着,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搞得村长夫妻二人又怕儿子是个傻子,又带着儿子去了县城医院,可那年头又没什么智商测试,医生也只能通过望闻问切来判断,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,夫妻二人又长吁短叹地回了家。回来的路上,路过一个垃圾站,说是垃圾站,就是大家把垃圾推到一起的地方,风吹过垃圾,两本旧书被吹到了村长的脚下,村长也是认识字,一本是《三字经》,一本是《九章算术》还是认得的。便顺手带了回来。
回来后的黄思进还和平常一样,还是不太说话,也不太喜欢像别的小孩一样乱跑,于翠屏要下田赚工分的,带着孩子也不方便,时常把黄思进丢在牛棚前,请村上的其他孩子帮看照看。黄思进倒是喜欢呆在牛棚里的,别人上课,他便一个人在后面不哭不闹,慢慢成了这里最小的学生。黄思进虽然小,却没有孩子敢欺负他,因为他们都得喊黄思进叔,甚至还有几个要喊爷爷的,连黄秀才都是他的兄弟。
牛棚里还有个特殊的孩子,这个孩子不是黄泉村的,而是隔壁郝圩村的,叫郝连仁,今年都十一岁了。听说他家原来是地主,父母因为特殊的原因,都死了,只剩这个孩子,不愿在自己村呆着,倒是喜欢来黄泉村,因为这里的乡亲不会欺负他,虽然各家过得也困难,但总会有人给他点吃的,已经在村里呆了好长时间了,村里人看他可怜,就让他住在牛棚里,到饭时的时候,走到哪家就在哪家吃。
郝连仁很喜欢黄思进,也跟着村里的孩子喊他叔,每次黄思进到牛棚时,他总是喜欢看着他,带他玩。黄思进好像也很喜欢他的样子,只是还有原来一样,不太说话。
黄秀才并不是真正的老师,那看着老师都在城里,乡村学校更少,乡里在六十亩南边大约六七里地的于安镇上有个学校,可惜太远,也没人愿意把孩子送去,就让黄秀才在村里的牛棚里给孩子上课。黄秀才只按自己原来学的内容教孩子,当然得从三字经开始。孩子们是没书的,黄保国从县里捡回来的那本旧书倒成了黄思进的宝贝。
黄秀才最近生病了,还病得不轻,当然也就不来上课了,孩子们就成了游莺。大点的孩子上山打鸟,下河摸鱼去了。小点的则三三两两地集在一起玩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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